逢玉

如夏花

【龙龄】小骗子(三十四)

都怪我心太软,心太软.....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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各自满怀心事,实际上见面的次数并不多。

 

沪上居大不易,每月固定开支都清清楚楚记在账上,还有些零碎的花销,瞧着不起眼,但钱包就像破了好多小洞,钞票不知不觉地漏出去。张九龄升职之后,日子稍微宽裕了些,攒了余钱,然而扣掉寄到北京的那张汇票,剩不下多少了。

 

人一没钱,就没安全感,看着账目紧紧张张。这个节骨眼上,他绝不能丢了饭碗。

 

洋行里说忙不忙说闲不闲,每天点卯上班,应付上上下下,张九龄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工作,指望今年还能拿个红封。他有事,王九龙便很沉得住气,不像以前在眼前晃悠,非得时时刻刻腻在一起。

 

过犹不及,他不想再次打乱小骗子的生活节奏,纨绔少爷调戏小厮的时间过去了,他们在各自看不见的地方日渐成熟,变得沉甸甸。

 

不过只要诚心,总能找到别的借口。

 

王九龙踏上那条熟悉的楼梯,灯还没修,楼道里黑黢黢的,只有侧上砖花里一抹微弱星光,像裙摆上闪闪的装饰。他拄着一把黑伞,背手站在门口,用伞柄敲了敲门,唇角上扬,颊边被挤出一个浅浅的、酒窝似的凹陷,浑身散发出精心拾掇过的香气,比老克勒还“克勒”。

 

就有点孔雀求偶的意思。

 

“谁啊?”张九龄把里面一层木门打开,隔着外面那扇铁门,从镂空花纹里看到敲门的人,微微睁大了眼,边拉锁栓,边问道:“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。”

 

“我是那种不告而别的人么。”王九龙说完,又上下扫了张九龄一眼,眼神明明白白:不告而别明明是你的前科。

 

他把伞递给张九龄,说是来还伞的。待黑小子接过,才从身后变出一捧花儿来,都是时下常见的花种,玉兰,栀子,还有几枝刚开的月季,叶间点缀着小小雏菊,大巧不工地包在短短的包装纸里,微笑道:“刚刚在楼下碰见了个卖花姑娘,时间挺晚的,就把剩下的都买了,让她也能早点回家。怎么样,香不香?”

 

“少爷真是个好人。”张九龄发了张卡,凑过去闻了闻,又拨了拨那几枝娇嫩月季,笑道:“香,我说你今天怎么一身味儿,还好有这几朵红的,不然多不吉利。”

 

玉兰栀子都是又白又香,以前送花绝不会送纯白的,不过现在既送白花,也送钟表,传统也没那么传统了。尤其在上海,有闲钱都会在路边买一枝,女士们直接缀在领襟或鬓边,留一缕香风。

 

“嘿,缺啥补啥嘛,我看你最近白了一点。”王少爷肤色哏还没说完,就被轻轻踢了一脚,笑呵呵去找花瓶,灌上水泡起来,能开好几天。

 

只是没这么大的花瓶,只好拿个油亮的紫皮坛子,圆胖地杵在长几上,像尊头上开满鲜花的弥勒佛,敞怀以待。很奇怪,却添了种难言的真实感。有时候生活就是这般不合衬,不顺意,不美观。

 

却仍值得期待。

 

王九龙忙活了好一会儿,终于摆弄成喜欢的样子,心满意足地给自己比了个大拇哥:所以说想谈恋爱最好不要纯送东西,借是最好的,一借一还,交情就有了。

 

若白娘子不还伞,也不会有后面那些痴缠怨爱,西湖边上少了一景夕照。

 

傻样儿。张九龄倚在门口,望着王九龙背影,圆圆的脸颊依然保留着一二分少年时的青涩,黑眸是成熟的、甚至坚硬的,此时却柔软了很多。他心里压了太多的事,刻痕一道又一道,想一吐为快,却找不到合适的人;现在王少爷合适了,他反而不敢。

 

出国留洋。

 

不管是行商还是进修学业,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。会外语,懂礼仪,见过世面,至少表面上就能镀一层金,也不乏学位造假的滥竽,靠着嘴皮子四处忽悠。王少爷很想出去一趟,像栾云平,或者他表哥那样,然而独根独苗,父母在不远游,一直没能成行。

 

如今阻力和支撑全都没有了,放手一搏也是情理之中的选择。

 

他不应该阻拦。

 

吃饭的时候张九龄问了下郭麒麟的事,北京这番风云变幻,影响最大的其实是这位郭家少爷。他咬着筷子头,问道:“郭少爷呢,他现在怎么样了?”

 

“其实还行,他读的经济,回来也是一直在忙着开公司赚钱,不沾政事。但是......你知道的,没法撇得那么干净。”受家族庇护,为家族解难,本就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的关系,推脱不得。王九龙给他夹了一筷子菜,“反正肯定没有以前那么自在了。最近跟着栾哥四处活动,神神秘秘的,也不知道在忙什么。”

 

张九龄点点头,说:“就是想问问他当初怎么去法国的,难么,你们兄弟俩也能互相照应照应。”

 

没想到郭麒麟竟然留下来了。

 

“他啊,自己掏钱去的,反正花了不少钱吧,说来也奇怪,他一向金子镶门牙上,这次竟然没报公费。”

 

留学也有官费和自费的区别,像马凤英,就是最早的一批官费赴美留学生之一;郭麒麟本来可以报公,但只在名单上挂了个名,大头都是自己出的——钱算子难得有不抠门的时候,让出了一个名额。

 

为了能多一个有能力的寒门子弟,习得长处,为国为民。

 

“可能就是顺手一帮吧。”张九龄道,郭麒麟身上完全没有衙内习气,平和,谐趣,除了爱喝两口,对穷苦人也能共情。怪不得能和栾云平聊到一起去,除了经历的相似,更多的是共同语言。

 

“你托他捎来的纸条我还留着呢。”

 

“什么纸条?”

 

“嗯?”王九龙疑惑了声,把内容复述了一遍,“就你当时走之前写的。”

 

张九龄也疑惑了,听完内容,又哑然,摆了摆手:“我没写,不过意思差不多,他写的也没差。”

 

除却字句更讲究了些。可能是不忍心亲口告诉王九龙,可能想帮他俩做个了断,抑或是不为人知的别的原因,总之很难考证了。

 

郭麒麟向来复杂,因果倒推也不见得能推出结果,计较无用。

 

吃完饭,王九龙去洗了碗,顺理成章又蹭睡了一晚。他搓了搓手和胳膊,把皮肤搓热,才钻到被窝里。这次张九龄没背对着他,两个人直愣愣并排平躺着,像躺在棺材里。

 

王九龙眼珠子左右转了转,思考着怎么才能自然地牵手和抱抱。

 

他不敢做别的。

 

忽听得张九龄问:“你什么时候走?”

 

“后天。”王九龙一直没告诉他具体的日期,好像一说出来,每一秒都成了倒计时。

 

“挺好的,到地方好好干,不要胡混。”张九龄拍拍他手臂,很像兄长的鼓励。“如果缺钱了,我也可以供养一二。”

 

“我还欠你钱呢。”

 

“没事。”

 

王九龙捉住他离开的手腕,半侧过身,手心出了些紧张的细汗,“九龄,我可以托人再弄一张船票......”

 

他话说了一半,又意识到了什么,闭上了嘴。张九龄却没生气,笑了笑,说:“太远了,我怕住不惯。”

 

其实是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相处模式。张九龄不骄纵,亦不想自轻,自食其力远比虚无缥缈的爱情更让他有安全感。

 

“......那你能不能留我一下。”王九龙有点拿捏不准了,对方到底什么态度,说无情,不像;说有情,又过分冷静了点儿,就差把他敲锣打鼓欢送。“这一走,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,三年五年......我不能让你等我,太自私了。”

 

“你想吃桂花糕,有人不让你吃,你忍住了,等到后来再也没有吃的机会,会不会怨那个不让你吃的人?”张九龄嗓音低哑,在这样的夜色里,每句话都像在讲故事,不急不缓,藏住了真实情绪。

 

他自问自答:“应该会的吧。让别人选择自己的未来,不算慷慨。”

 

人心中藏着整个世界的败坏,爱不能当饭吃,总有一天爱意耗尽,互相埋怨指责。既已成年,就要深思熟虑再做决定。

 

王九龙不说话了。

 

他觉得委屈,又知道张九龄说的并没有错——可正确的话不见得就符合情理,就像去吃寿宴对寿星公说“人或有一死”一样,正确且无用。情感应当是冲动的,感性的,狂热的,非理智的,压抑着也会外泄,如同烟火惊雷,只管盛开。

 

能一条条罗列出来,只是因为没那么喜欢。

 

或许,小骗子真的已经走出来了,困在回忆里的,只有自己而已。

 

他越想越觉得难过,抽了抽鼻子,背过身,不想让张九龄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,咬着枕头磨牙。

 

“那个破枕头我一个月没洗了,你也不嫌脏。”声音从身后响起,一只手扳过他肩膀,柔软而有力道,张九龄半跨上他腰,膝盖压住他手肘,固定在床板上。床头灯漫射出橘黄的光,照亮一侧柔软腰身。

 

“你、你想干什么。”王少爷又开始磕巴,目光却怎么也移不开,跟着对方手指游移的轨迹,从脖颈,一颗一颗扣子解开,落在裸露的皮肤上。

 

黑发丝丝分明,边缘勾勒得发亮,如同金线。

 

他的眸光也是亮的,掩在睫毛下。王九龙忍不住动了动喉结,想伸手摸一摸,肘弯被警告性地压得更重了,张九龄敞着衣襟,伸长了手臂去关灯,衣摆从王少爷脸上扫过,带着浆洗过的气息。

 

浓墨似的夜色晕开。

 

他俯下身,轻轻蹭过王九龙面颊,打定主意要剖除理智,放纵一回,低哑的嗓音含着雾气。

 

“给你饯行。”

 

 

王少爷走的时间很早,天刚麻麻亮,东边泛起一层青白,嵌着几颗黯淡的大星;渐渐地,海棠红和木槿紫铺开,清淡而明亮,薄雾如纱,笼着黑沉沉的海面。码头也慢慢地活过来,等船的,开船的,搬行李的,运货的,吱吱呀呀说着各地的方言调子,嘈杂热闹。

 

远处鸡油黄的太阳沉在水里,往前延伸出一片绚丽的光影,盛着几支细长桅杆。

 

王九龙混在人群里,也显得格外与众不同。他穿着一身黑长风衣,加上帽子,足足比身边人高了一个头;面容白皙,嘴唇薄且红,遮住眉眼时便很有几分泰西人的风貌。此时的洋大人比本国官员的地位还要高一等,海关处尤为殷切。

 

他上了船,站在甲板上,极目远眺,望见灰白连绵的低矮建筑,像国画里泼墨,浓淡相间。微涩的海风扑在脸上,汽笛鸣了几声,船梯处有人在催促,没上船的拼命跑来,边跑边挥手,喊着“等一等”。

 

船要开了。

 

我这就要走了吗?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异国他乡。小骗子当初坐在离京的火车上,想必也是这种心情。应该还要更难过些。

 

张九龄没来送他,那次“饯行”就是送别,他的手腕圈在自己颈后,仿佛是一种挽留,最终还是脱力松开。

 

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,点上,长长吐出了一口气。

 

某处民居里,张九龄从床上坐起来,发了会儿呆,从柜子里取出一套衣服,洗漱过后照常去上班。市井里热闹起来,他上了电车,听两个中年男人用上海话聊天,语速很快,夹杂着各种夸张的语气词,听得很费劲。

 

张九龄放空地盯着车窗外,耳朵下意识过滤着信息。

 

船?什么船?船舱的油料着火了,冒了老大的黑烟......今天早上......

 

今天早上?

 

张九龄忽然打了个拘灵,像炸毛的猫一样,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,久违的恶寒侵占了每一寸内脏。他脸色不太好看,指甲掐着掌心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问那两人知不知道是哪艘船。

 

能远洋航行的都是巨轮,多半都有专属的名号。

 

中年男子被他吓了一跳,回道:“吾阿伐晓得......今朝开的,警察都赶过去了。”

 

他从电车上跳下来,叫了辆黄包车,心急如焚地往码头赶,他是和王九龙打了离别炮,没说是这辈子最后一炮啊。这叫什么操蛋的事!

 

紧赶慢赶到了地方,已经乱成一片了,家属们闻讯而来,愁云惨淡,哭得人心里发堵。张九龄拨开人群,看见巡警条件反射想跑,等了一会儿,硬着头皮挤过去问,出事的到底是哪条船。

 

......不是王九龙乘坐的那艘。

 

浑身紧绷的力道卸掉,张九龄一阵头晕脚软,又骂自己没骨气,天下哪有这般巧的倒霉事,运气差又不会传染。那王八蛋应该已经在海上了吧,说不定还吃着火锅唱着歌,用得着你瞎操心。

 

他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来,走到人少的地方,贴着棚柱蹲下,手搁在膝盖上,缓解失衡的心跳。

 

放在平时,他肯定会同情这一船遇难者,现在却只觉得庆幸——虽然显得卑劣,但悲喜不相通,同情心多半只在自身的幸运中才能显现。

 

希望以后不要再来一遭了......

 

“九龄儿?”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,王少爷一手拎着行李,一手捏着啃了一半的两片面包片子,夹的生菜掉出来一截,嘴边沾着面包屑,站在面前,语气有些惊喜,“你怎么来了啊,我正说去找你呢。”

 

张九龄抬起头,发梢跟着动作一荡,睁圆了眼睛,愣愣看着他,把王九龙看得有点忐忑,脖颈往衣领里缩了缩,解释道:“我想好了,我不走了,我想跟你在一起......怕今天离开了,以后才会后悔。”

 

句句不离一个“我”字,说罢又强调:“是我自己做的决定。”

 

小骗子还是不说话。

 

王少爷瞥了眼杂乱的码头,大概猜到了发生了什么,把张九龄拉起来,问道:“你以为我出事了吗?祸害遗千年,我还没嚯嚯够你呢,哪舍得死。”

 

“闭嘴吧你。”张九龄低骂了一声,握拳在他肩膀上砸了一下,又抱住王九龙,手指扣在肩胛,指尖都在发抖。他的声音也有些抖,发梢拂在王九龙耳边,喉间哽咽,“你就是个王八蛋,晃我一道有意思么?你爱去哪去哪,少来找我......”

 

王九龙拍着他后背,察觉到肩膀上的湿意,没去拆穿。

 

为他着急的小骗子......好可爱啊。

 

等到张九龄情绪平复下来,王九龙掏出手帕递给他,在黑小子快速消灭脆弱证据的时候,单膝跪下。

 

他手心里放着一个天鹅绒方盒。

 

“早就买了,之前一直没敢送,想问一下张先生,愿意娶美丽的王小姐为妻吗?尽管他可能找不到一个好工作,吃你住你,也不嫌弃他、把他赶出去。”

 

青年的音色已经变得低沉,俏皮语句亦不显得轻浮,抬眸温柔,望着张九龄,“我知道你有很多顾忌,但是现在不论其他,只说你我。张九龄,你愿意吗?”

 

张九龄抿起唇,脸颊发红,嗯了一声,一手拎着王少爷衣领提溜起来,“回去再说,我还不想丢工作。”

 

王九龙跟着他往回走,顺手撸下来张九龄的金戒指,戴到自己手上,有点紧,不知道好不好取下。他低头望见小骗子泛红的耳尖和后颈,就像那抹朝日,充满了磅礴的情感。

 

张九龄摸了摸旧的戒痕,嘀咕道你还挺会换,我就这个值钱。

 

他张开五指,银白的戒托上嵌着一枚晶亮的钻石,切割面在阳光下折射出迥异于金银宝石的光彩。据说这是世上最坚硬的东西,永恒的爱。

 

哪有什么永恒的爱呢?不过是行骗受骗,愿打愿挨——

 

两个罗曼蒂克的傻子。

 

TBC


这个主动就是小骗子的烟火惊雷


比大纲甜太多......


感谢 xixixixi,委鬼虫文子,小板,Annie酱,黑茌茌,小小滴丸子,阿迪亚,丁纯洁,披星戴月小可爱,娇小少女岳云鹏,独角博木,澋,风停藤停铜铃停,9个月,_小刘爱喝奶茶,嗯哪,春来见繁花  妹子的打赏,谢谢喜欢这个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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