逢玉

如夏花

【龙龄】小骗子(三十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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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半程在讲什么王九龙已经想不起来了,他心不在焉,但又不得不应和,还要分神注意楼下,怕张九龄提前离开,再找起来就不容易了。

 

“我去下洗手间。”应酬起来免不了喝酒,王九龙脸色微醺,摇摇晃晃站起身,告罪地笑了笑,溜出了包间。

 

外面的空气也并没有多新鲜,烟酒和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,鼻腔里感觉都是浑浊的。他用冷水洗了把脸,又拢了拢侧边耷拉下来的头发,从镜子里瞧着没有不妥之处,才快步跑下楼。

 

临到跟前,又怵了,当初小骗子走得决绝,之后再也没联系过他,自己贸然出现,张九龄会不会再跑一次?

 

不是回回都有这样的机会。

 

王九龙向侍者招了招手,指了指张九龄,问道:“你知道那人来历吗?”

 

侍者也很年轻,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,仔细看了眼,诚实地摇了摇头。说实话他们每隔几天都会承办不同的宴会,接待的人如过江之鲫,张九龄又不是什么名人,来的次数屈指可数,根本没存在感。

 

“这样,我有个东西要给他,你帮我个忙,就说是你们抽奖抽到了他,需要留下住址。”王九龙掏出钱夹,抽出一张塞到小哥手里,动之以利,“他叫张九龄。千万别说是我让问的。”

 

侍者接了钱,有些迷茫地点了点头,不是很明白,既然要送东西,为什么不让他直接送呢?不过有钱不赚王八蛋,他端着酒盘,走到张九龄面前,微躬着腰问道:“请问是张九龄先生吗?”

 

“哎,是我。”张九龄坐直身子,摆出惯用的交谈姿态,问:“找我有什么事么?”

 

“是这样的,今晚有一个小活动,抽奖抽到了您,奖品会在三天后送往府上,需要您留个地址。”

 

“我?”张九龄微微睁大了眼睛,指着自己鼻尖,又重复了一遍,“我中奖?你骗人的吧。”

 

他对自己得罪福禄神的运气十分有数,能轮着好事才真是见鬼了。

 

侍者没想到他这么难搞,正常人早该乐呵呵接受了,绞尽脑汁找补:“......如果名单没错的话,是您。”

 

张九龄将信将疑,从胸口拿出一支钢笔,龙飞凤舞写上一行字。钢笔帽盖部分已经有些用旧了,但依然能看出曾经价值不菲的样子。

 

王九龙远远地看着,一眼就认出来了。

 

他心中有些酸涩,又有些挡不住的欢喜,就像一个隐秘的证据,见证过往,也留存至今。应该是不恨他的,不然早该丢掉了。不对,按照小骗子的脾性,丢掉太浪费,卖掉太薄情,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压在某个角落里,再也不拿出来,眼不见为净。

 

侍者已经回来了,两人约在楼梯拐角见面,接过字条,付了余下酬劳,王九龙展开那片纸,把每个字刻进眼睛里,又默念了一遍。冷不丁背后响起一道声音,嗓音略哑,跟面相不符的冷沉成熟。

 

“我说呢,怎么会忽然有人找我要地址,原来是认识的。”

 

王九龙脊背一下绷直了,身形比三年前更加厚实,宽肩窄腰,直背长腿,更有一个成年男性的样子。他脖颈僵硬,好一会儿才回过头,看到几步外那张熟悉的面孔,比刚刚更近,近到那缎子似的发丝都清清楚楚。

 

瘦了吗?还是胖了?好像是瘦了。

 

记忆里的模样仿佛还在昨天,边缘晕开,留下几个鲜明特质,细节却被模糊了,远不及真人喜怒哀乐来得灵动。

 

王少爷没敢上前,甚至没敢动作,攥紧了字条,干笑几声缓解被抓包的尴尬,磕磕巴巴问道:“你现在......还、还好吗?”

 

大白萝卜也不是一直这么俏皮水灵,小时候说话磕巴,后来慢慢好了,但紧张时还是会带出来点儿。

 

张九龄是知道的。

 

他挤了挤两颊的肌肉,努力让自己的笑看起来自然一点,回道:“还不错,能吃饱喝足不挨饿受累,毕竟都能在这里碰见你了。”第一次出入这种场合还是王少爷带他去的,现在的偶然碰见更是“过得不错”的佐证。

 

说罢又问道:“你呢,现在怎么样?”

 

他姿态放松,语调也没什么起伏,王九龙心情也慢慢放下来,轻声回复:“老头老太太都没了,一人吃饱全家不饿,现在就是跟着熟人混点儿门道,把自己养活。”

 

“节哀。”张九龄本想安慰几句,以他的嘴皮子必然是舌灿莲花真挚深情,话到了嘴边,却怎么也说不出来。劝慰的身份尴尬不明,兄弟或是客人都不妥。

 

那本来也该是他的父母。

 

空气沉默下来,粘稠如沥青,凝滞了每一寸空间,喉咙里仿佛也被灌满了,发不出词句。最后是王九龙打破僵局,邀约:“一起喝两杯?”

 

“嗯。”

 

两人拿了酒,找到角落坐下,小声交谈。唱片机里换了好几首曲子,台上有小歌星开嗓,歌词也是吴侬软语,尾音撩人,尽显十里洋场的靡靡软风,嗓音里都透着金钱的味道。时间越来越晚,不少人已经离场,热闹的大厅逐渐空旷起来。

 

王九龙本来就喝了不少酒,最后直接趴在桌子上,形象全无。

 

张九龄稍微清醒点儿,但也是两眼朦胧,眼神有些迟钝,他敲了敲桌子,问道:“你现在有地方住么?我一会儿送你回去。”

 

“嗯?”王少爷抬头,皱着眉思考了下,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,“我没地方去了......”

 

家破人亡,宅邸变卖,他已经无家可归了。家道中落落的不光是钱财,还有更隐形的人脉关系、声名地位,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,一旦被踢出局,很难被重新接纳。王九龙能南下,多少也有在京津待不下去的原因,不如外出闯荡。

 

张九龄问的是他现在的落脚点,没想到勾出了王九龙的心里话,也怔了下。两人现在何其相似,在人潮中孤独,远走异乡,身如不系之舟。

 

若没拥有过,就谈不上失去。显赫的出身,父母的关爱,这些都是王少爷切切实实摸得到、甚至习以为常的,落差之下对比更残酷,温室里的娇花被拖出来风吹雨淋,要么自暴自弃地凋败,要么变得坚韧强壮。

 

目前来看应该是后者。张九龄望了眼墙上挂着的自鸣钟,知道该散场了,开口道:“走吧,我给你订个旅馆,太贵的我也出不起,你将就一下吧。”

 

嗯?

 

王九龙觉得不对,这时候张九龄不应该对他怜爱,然后把自己带到家里吗,怎么不按常理。他歪歪扭扭站起来,脚下不稳,整个人往前扑倒,还好被张九龄接住了,比他矮了半头的青年被压得踉跄一步,抓着他胳膊架在肩膀上,扶着往外走。

 

从见面到现在,张九龄一直在避免肢体接触,很好地把持着距离,现在却是意料之外。温热的气息拂在脸颊耳侧,虽然没有攻击性,但还是让他后背发麻,汗毛竖起。

 

只能用离群索居太久来解释了。

 

时间太晚,电车早停了,路口停着几辆夜班的黄包车,治下并不太平,一般车夫也会尽量避免夜晚拉客。叫了一辆车,张九龄弯腰将王九龙放在座椅上,忽然被扯住袖子,喝醉了的高大青年绵软得就像一只小狗,星眸潮湿,才想起用开场白作道别:“好久不见,九龄。”

 

“好久不见。”

 

这四字就是一首短诗,不胜唏嘘。张九龄垂眸,那只手摸索到他左手上,抚摸着无那圈冰凉的戒指。

 

“我想去你家看看,现在看来是不方便了。”

 

“为什么?”张九龄反问,不想克制自己,借着酒意发泄,“你要是想看看我过得怎么样,那没必要,我可以直接告诉你,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好。”

 

人非草木,一挪地方就活不下去,离开故乡并没有让他颓倒,就像饿了吃饭,渴了喝水,累了睡觉,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,而不是为了别的;向上爬则是性格使然,还有居安思危的恐惧——将自己变成盔甲,也就无惧风雨。

 

“你骗了我那么多次,现在我不敢信了,怕错过了,也怕你受委屈。”王九龙仰着脸,黑眸映着街灯,点点光辉宛若近海的灯塔,而思念如海潮,承载厚重。这份感情包含着叹息,看起来脆弱又伤感。“这三年我想了很多跟你重逢的场景,也可能永远不相见,往后又该多么无趣。我不想骗你......我从来没骗过你。”

 

骗子骗的不是财色,而是真心,一旦丢了就很难收回来。


你是没骗过我,只是编造了一个黄粱梦,而我蠢到信以为真。张九龄抬起手,想摸摸他额头,终于又落下来,藏到袖子里,自嘲地笑笑,“你比我长情......及时脱身吧,不要耗在哥哥身上。”

 

他跟车夫打好招呼,准备自己走回家,走了还没几步,听到身后跌跌撞撞的脚步声,王少爷走到他身侧,似乎是被“离开”这个动作刺激到了,钳住他手腕不放,力道大到挣都挣不开,撇了撇嘴,大有哭闹的架势。

 

这样的醉鬼车夫也不想拉,一溜烟跑了,张九龄无法,拽着王九龙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长街前行。

 

初夏天气转暖,路灯下聚着飞虫,影影绰绰如黑色芝麻粒,夜风吹过,透着微微的凉意。王少爷被吹得清醒了些,就是酒水往下走肾,腹中憋胀,又不想脏了沪上初见,忍得鼻尖冒出细汗,解开领口,西装外套也脱下来搭在手臂上。

 

“那有个电线杆子。”张九龄善解人意地指了指。

 

“去你的,你才是狗......”王九龙这方面脑筋转的挺快,摸了摸腹部,咬牙表示自己还行。

 

张九龄轻笑了几声,难得有些轻松愉悦的味道,说:“就快到了,忍一忍,别刚来第一天就尿裤子。”

 

他租的房子在一栋民居的三楼,房东为了省空间,楼道修得很窄,约莫一臂宽,两人并排走都嫌拥挤。据说袁大总统的住处也是这样的设计,防止人拿着枪进去,现在有了手枪,这个办法也落伍了。

 

不过空间越挤,越说明地段好,造价昂贵。

 

王九龙跟在他身后,始终差了两三级台阶,目光略往上地望着那道匀称背影。楼道里点着一盏钨丝灯,瓦数不高,灯泡外壁长着黄渍,灯光也是微黄的,因为电压不稳而明暗闪烁,安在墙壁上,像一团被关起来的火,朦朦胧胧照亮一小片天地。

 

逼仄空间里,两套不同的脚步声叠在一处,敲破静谧。

 

张九龄的声音从前方传来:“我这儿比较简陋,见谅。”

 

“你能带我过来,我已经很开心了。”王九龙认真地回了一句,想起另一个问题:“你刚刚留的地址是真的,为什么?”

 

进来之前他特意看了眼门牌,发现和纸上写的一样。按照小骗子表现出来的警觉,应该会留个假的才对。

 

“总还是要留点希望的。万一时来运转呢——”

 

他说着话,墙上的灯丝突然烧断了,整个楼道都陷入黑暗,前后皆如深渊。张九龄之前也碰到过,灯泡质量不好,一年要换下来十几个,只是今天未免太巧了,简直像是故意和他作对。“......看来是不行。”

 

这事可怜到有些可笑,但王九龙没笑,黑暗放大恐惧,同样放大勇气。他站在某一级台阶上,抓不住前面人的衣角,也找不到回去的路,嗓音低哑,问:

 

“那,你对我还有希望吗?”

 

张九龄脚步一顿,连呼吸也暂时消失了,静悄悄的,良久的沉默之后,才泄露一丝鼻息,吐出几个字,“......我不知道。”

 

他并非敷衍。

 

那一炉沉香屑还未烧尽,余烬残留余温,渐渐灰白。香灰中埋着两枚碎裂的勾玉,阴阳鱼首尾相衔,却是被无意间粘合到一起,半生缘灭,惘然团圆。


TBC


重逢是意料之外,而非深思熟虑的结果


应该快完结了,倒计时三章左右(真不容易......


感谢 小板,阿迪亚,独角博木,_小刘爱喝奶茶,风停藤停铜铃停,披星戴月小可爱,澋,9个月  妹子的大力资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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