逢玉

如夏花

【龙龄】小骗子(三十三)

这章很甜!


33


暗绿铁门年岁日久,有些掉漆,霉蚀出深褐色的锈迹,合页轴承吱呀响了一声。门半打开,张九龄先让王九龙进去,自己顶着钥匙用力扭了两下,很费劲地拔出来。锁芯钝了,他之前一直想换,又嫌麻烦,拖着拖着就忘了,直到下一次开门的时候才能想起来。

 

人的记忆大约如此,需要特定的刺激才能触动。

 

王少爷个子太高,高宅大院不显着,一钻进普通民房,立马变得很有存在感。他放完水,抖了抖,回到小客厅,天花板上吊着电灯,垂在头顶,总觉得头皮热乎乎的。

 

“坐吧,一会儿头发再烤焦了,本来也没多少。”张九龄招呼他坐下,从橱柜里翻出茶叶,给他泡茶去了。

 

“......还行,其实也没有很少......”王九龙坐下来,脸色还有些红,眼神却清醒了不少,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。屋子不大,一个卧室,一个小厅,勉强放下一排桌凳斗柜,桌上养着一盆长春花,杏红开了一丛,添了不少生气;东西则不多,放置得有些凌乱,一看就没用心规整。

 

白墙上挂着彩色的月份牌,旗袍盘发,美人含笑,在昏暗光线下极像志怪传奇中的画中仙。

 

......无论怎么看,都没有另一人居住的痕迹。

 

“水不太热,泡不出来好茶,喝个味儿吧。”张九龄端着两杯茶,又拼出一碟茶点心,放到王九龙面前。他吃不惯南方小食,好在找到了一家卖北京酥果子的,味道还算地道。天热了,不用取暖,炉子闷烧着,没有现成的开水。

 

王九龙吨吨吨喝了一饮,手指擦了擦嘴,指了下墙角,“上海真够潮的,我刚刚看见都长霉了。”

 

这在狂风飞沙、水果都能放成果干的干燥北方很难见到。

 

“这几天还行吧,回南天才潮,墙和地都往外渗水。而且三楼算是好的了,我之前住过一楼,墙根有鼻涕虫,黑麻麻一群。”张九龄不怕虫子,但是看到这么黏糊糊乱动的小恶心,扫都扫不干净,还是扛不住。“还有蟑螂,怎么能长到这么大,还会飞。”

 

他活了二十多年,见过的蟑螂基本指甲盖长,冬天就死绝了,看起来恶心又娇弱,没想到还有这种分支。

 

“看来南方水土确实养人......”王九龙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,两个经历天差地别的北方人倒是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。小骗子却没被养得更富态,尤其脱了外衣,脸颊还是有些圆润的婴儿肥,肩膀手臂却显得瘦削。

 

胸也小了,那股男女兼具的引力弱了许多,从外表看是个十成十的青年男子。

 

应该是有意为之。

 

王九龙抿了口茶水,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,目光直率,低声问:“你原来没有娶妻么?”

 

“嗯,没有。”楼道里回答之后,张九龄变得坦诚多了,晃了晃左手的戒指,“省了不少麻烦,你知道的,人上了岁数,就爱给人保媒相亲。”

 

王九龙低着头笑笑,他确实知道,那年闹了婚宴之后,家人并未放弃给他再说一门。两个伯父也介绍了几个好亲事,奈何这棵独苗苗油盐不进。

 

吃完夜宵,就着温水简单漱洗了下,王九龙抱着被子打算打地铺。卧室装饰得比客厅仔细,墙上贴了素色的壁纸,床头装着一盏赤铜攒花的灯,柜子上搁着几本书。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一张躺椅,可惜太小了,睡不下那么大一只王少爷。

 

张九龄换好了睡衣,将被子往里推了推,腾出一半的地方,自己钻进去躺好,背对着王九龙,淡淡道:“地上潮,我这儿也没有多余的铺盖,你上来睡吧。”

 

王九龙揉了揉耳朵,怀疑自己听错了,望见他露在衣领外的一截脖颈,还有乌黑油亮的后脑勺,明显不怎么热情的样子,有点儿拿不定主意。

 

等半天没见反应,小骗子又开口了:“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。”

 

“哎,来了。”王少爷赶忙抖擞抖擞自己那条被子,小心地爬上了床铺。床不算大,两人之间却还隔着一道不宽不窄的空隙,如楚河汉界,泾渭分明,不越雷池半步。

 

他还没自作多情到觉得小骗子是在勾引他,但要说心如止水,完全不长草,也是假的。

 

——事实上王少爷心里已经冒出了一片花骨朵,柔软、鲜嫩、细微地炸开,填满了春风,瀑布一样吹过。

 

至少是一个很好的信号。灯啪地灭了,窗外的路灯成了微弱的光源,王九龙睁着眼,凭记忆勾画着天花板上水迹洇出的细小纹路,觉得睡觉是那么困难的事。

 

张九龄也没睡着,他独居惯了,冷不丁身边多了一个人,存在感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,想让人给他拨拉下去;何况王九龙是那么特别,就跟该换的锁芯一样,一时忘了,其实还在那儿。

 

所有阻力消失,人就能回到过去么?可逝者如斯,未见往矣。

 

“睡了吗?”王九龙问。

 

“没。”

 

沉默了一会。

 

“你冷吗?”

 

“不冷。”

 

又是沉默。明明是为了缓解尴尬,结果好像更尴尬了。张九龄答完,搓了搓手臂,这次是真觉得冷了,害怕王九龙下一句就是“你待我像哥哥一样好”,那他一定会回“我就是你哥哥啊傻逼”。

 

王九龙翻了个身,目光静静描摹着那道圆圆背影,嗓音温柔而低沉,“那张汇票,为什么寄给我?”

 

看小骗子现在生活的状况,不算差,但也没富到流油,那一笔钱是个不小的开支。

 

“你怎么知道是我寄的?”张九龄纳闷,托人捎信不用那么详细的地址,他还特意抹去了自己名姓,只说交到王九龙手里就行。

 

“本来不知道,现在确定了。”

 

伴着这道声音,还有年轻男人贴上来的身体,手搭在他腰腹上,填满了两人之间的空隙,像只热力腾腾的火炉子。张九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,皮肤却贪婪汲取着这久违的热意和触碰,在每个冷得无法成眠的冬夜,他都无比怀念。

 

像两张交叠在一起的弓。

 

王九龙额头埋在他后颈,鼻息湿热,恋恋不舍,嗓音含糊不清地喃喃,“就像一场梦,我好想你,每天,每月......希望明天永远都别来。”

 

如果人都要一死,死在最好的时候,是不是比长命百岁更快乐?

 

这句话说得晦气,张九龄抓住他手腕,想要挪开,却被反过来擒住,十指相扣。王九龙只是抱着他,没下一步动作,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服,源源不断地传来,将他包裹,同化。

 

“你不是要走了么?”喝酒的时候他们谈了不少,王九龙打算跟着那几个他大伯的朋友坐船出海,到国外去谋新的财路。虽说危险了点儿,但现在兵荒马乱的,去哪都不安全。张九龄听完,知道他不会留下来。

 

“嗯,过几天,船票和证件都弄好了。”王九龙揽紧了些,继续说,“现在有点后悔,我不想走。不过还是谢谢你寄过来的钱,帮了大忙,我以后总不能靠着你接济。”

 

“你也可以找个安稳的工作。”

 

“你想我留下来吗?”

 

张九龄不说话了,等了一会儿,王九龙自己解围,说我当你默认了,忽听见张九龄回应,声音很轻,像是怕惊动了冥冥中某个东西。

 

他说:“我怕你也死了。”

 

国人忌讳说死字,但在这个动乱的年代里,死亡才是最常见的。金匮玉堂的贵人,棺椁镶金饰银;肺痨和麻风病人、断手断脚的丘八、走街的乞丐,住在窝棚桥洞里,或者干脆就睡在大街上,终日被驱赶,死了就拿席子一裹,有时候连席子也没有。上海近海,他还见过码头上皮肤黝黑的水手,船只失事,出海了就再也没回来。

 

富贵,贫贱,年少,老衰,肉体凡胎,在生死面前别无二致。


即使不在一起,他也希望王九龙能好好活着,平平淡淡,安度余生。

 

“我也怕,人说没,忽然就没了......”王九龙也感慨良多,靠山山倒,靠人人走,名利权势就如水月镜花般,一触即溃。“你现在有什么想做的么?”

 

“有。”张九龄闭上眼,声音淡淡的,有一丝极深的怀念,“我想吃糖葫芦。”

 

故乡是他乡,城南的糖葫芦都成了念想,那年夏天青石长街上,俊俏少年叼着一片糖壳,喂到他嘴里,分享甜蜜。阳光照得人眼酸,枝杈里的青空万里无云,瞧不出分毫恶毒。命运这个东西,藏在哪里?

 

王九龙听懂了言外之意,将他整个人包入怀里,说,我陪你再走一回。

 

张九龄不做声,像是睡着了,待身后呼吸变深,才松开攥在胸口的手,望着窗外黑漆漆的深夜,竟有些难得的安稳。



一晚无事发生。

翌日太阳确实没出,夜里下了小雨,淅沥沥打在玻璃窗上,近天明时歇了,而后又滋盛起来。路旁水门汀积了小小水洼,颜色愈发青黑,如薄镜,映出香樟倒影。

 

王九龙撩起窗帘,推开窗扇,丰盈的水汽带着雨后特有的腥味,扑在脸上雾蒙蒙的。

 

少年听雨歌楼上,红烛昏罗帐。壮年听雨客舟中,江阔云低、断雁叫西风。

 

时也,命也,境也。他虽未到文人的壮年,经历的变故却足以颠覆性格,轻狂时一笑置之的苦诗酸词,如今却也参了几分真意。悲欢离合总无情,浮生如此,别多会少。

 

昨日种种,皆似飞鸿踏雪泥。

 

张九龄推门进来,将滴着水的黑伞挂好,掂着一袋生煎,葱香若有似无。他从橱柜里拿出一只瓷盘,将生煎摆好,端到桌旁坐下,黑溜溜的圆眼睛望过来,叫了他一声,“吃饭吧。”

 

这一幕太平常,平常得王九龙忘记伤春悲秋的下一句是什么,念叨道“而今听雨弄堂中,满眼小星星”,浑不管糟践了原词意境,桃花眼含笑,游魂似的飘过去,坐在小骗子对面,托着下巴猛瞧。

 

张九龄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,抓着一只生煎猛啃,“早知道你不饿,就不给你买了。”

 

“谁说的,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。”王九龙咬了第一口,皱了皱眉,问:“这是包子么?”

 

“差不多。”

 

“我爱吃荞麦的,黑皮儿,甜。”说着荞麦,眼神实际定在黑小子身上,说是深情又不那么深沉,浮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欲色。他眼神惯会杀人,不知道怎么练的,长着小钩子似的,一勾一个准。

 

然而张九龄不上钩,点点头,随声附和:“你说的对,白的不一定是白面,也可能是糊墙的腻子,看着甜吃着苦。”

 

出来闯荡这几年,倒是把语言的艺术参得越发透了。

 

腻子撇了撇嘴,小声嘟囔一句,白的也甜,可甜了,天津水萝卜,砀山大酥梨。

 

吃完早饭,张九龄要去上班,准备撵王少爷滚蛋了。他从门后拿出一把新伞,递给王九龙,省得一出门就被浇成落汤鸡。已经是落难凤凰,总不能再落魄了。

 

“你有什么打算,就去做吧,不用想太多。”

 

王九龙接过伞,想的却是话本故事,低头笑道:“你是黑书生,我是白娘子,借伞给我,可就当真了。”

 

“去你的,你才黑书生,没事离我远点儿。”张九龄昨天看多了他拘谨端正,忽然见着神采奕奕少年郎,还有些不适应,拿伞尖抵住王九龙肩膀,自己往后撤了撤身。


大白长虫刻意凑过来,在他颊边亲了一口,扭着腰走了,黑伞消失在雨幕里。

 

张九龄拍了拍脸颊,吐出一口气,朝另一边去了。


一瞬心动,一生心动,深坑里尸骸累累,每一具都是他。


TBC


王少爷:就像是一场梦,醒了很久还是很感动???


原词是 而今听雨僧庐下,鬓已星星也。悲欢离合总无情,一任阶前、点滴到天明。


感谢 xixixixi,春来见繁花,YaYaYa,小板,黑茌茌,风停藤停铜铃停,_小刘爱喝奶茶,叫我奕奕好了,澋,披星戴月小可爱,阿迪亚,沉犬,大乐  妹子的打赏,谢谢喜欢这个故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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