逢玉

如夏花

【强欣剂】久雨不晴

我流乱飙


2007年普通的一天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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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交警队待了小半年,安欣又被调到了宣传科。这次他什么都没说,没争辩,没抵抗,沉默接受了上级的安排。别人都觉得是安长林出力,一纸调令,把安欣从马路中央那个风吹日晒的指挥台解脱出来,过上办公室喝茶点卯的日子。

 

起码他那条受过伤的右臂,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抬起,回宿舍后抖得连杯子都抓不住。

 

宣传科确实清闲,清水衙门不通门路,连虫豸都比其他地方懒散,冷板凳铺了层海绵垫,坐得人一天天麻木。

 

有时候也忙,忙着写点歌功颂德的材料,宣传政绩,粉饰太平。李响以前说安欣应该去当婚礼司仪,见证幸福时刻,不乏一些道理,起码婚礼那一刻幸福是真的,不像现在三千字空洞无言。

 

他心中有怨,动笔也锋利,像没烧完的炉火闷成炭,表面沉寂,内里藏着无数团火苗嘶喊。连续写了三周的文章被驳回,不出所料地又被训斥一通。

 

又固执又不听话。

 

局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安欣身份,私下叫声太子,又因为这个臭硬性格,也有人说他像王安石,活脱脱一个拗相公。可惜没那个命,只剩下拗和傻了。

 

换做几年前,安欣少不得陈词一番,证明自己是对的;现在他已经懒得计较这些。

 

“聪明人太多了,大家都这么聪明,社会多美好哦。”

 

这下没人说话了。

 

大家都很清楚,名利场上的聪明人,对旁人无益。

 

没了刑警身份,取证更加层层受阻,这些年风风雨雨让榆木脑袋多少开了些窍,安欣学会了迂回。他依然有事没事就跑到白金瀚,不说调查,就一普通消费者,点杯最便宜的酒,一坐就是一晚上。

 

有他在的场子做什么都要收敛,怕被抓到把柄,大堂经理气得牙痒,也不明白以高启强的性格,怎么能受得了这么个威胁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荡,早该拖出去灌水泥了。

 

高启强并不解释。他没必要向这些人解释。高启盛和陈书婷身亡后,他越发独裁,也越发城府深沉,外人很难通过神情眼神揣摩他在想什么。

 

想什么呢?

 

自己也不清楚。

 

围师必阙,穷寇勿迫。安欣一半是残烬,另一半苟延残喘,爆发不了,连穷寇都算不上,路边杂草一样的东西,谁都能捏一把。即便有安长林保他,勃北和京海隔着万重山,鞭长莫及。

 

总归是觉得,可惜。

 

神龛上供奉着华严三圣,释迦摩尼居中,左边迦叶尊者,右边阿难尊者,金身宝饰。回南天潮湿,地面怎么扫都有一层水,空气里厚重的檀香混着木头腐烂的霉味。高启强跪在蒲团上,接过小龙递来的香,贴在额前深深叩了一礼。

 

佛像眉眼细长,垂目顾怜,猛然撞入眼眶。

 

那年大年三十,他被铐在审讯室椅子上,安欣站在面前,角度确实像极。不过安欣是瘦瘦长长的,松柏翠竹一样的伶仃,没这般泼天富贵。

 

近来诸多不顺,这一行又信风水神佛,高老板干脆推了饭局,抽出一天时间拜佛求签,求个心理安慰。摇签半路里掉出一只,不偏不倚,正落在高启强跪着的两膝间,他伸手捡起,七十,下签,李密反唐。解签是终朝春色,久雨不晴,求谋动用,不如安静。

 

众叛亲离。

 

小龙卡着和尚脖子,骂他会不会做生意,年年供奉,这么多香火钱真金白银地烧着,竟没一句好话。

 

高启强抬手制止了他,垂眸安静地将木签放回签笼,抬起头,黑色的眼睛看着主持,柔和道:“可能今天不得禅意,请大师解惑。”

 

“假作真时真亦假,无为有处有还无。”

 

他走出寺门,车队在外面等着,小龙给他披上衣服,一行人在春雨里上了车,直奔白金瀚。

 

小龙还一头雾水,在车上问他什么意思,听着玄乎,不像人话。高启强坐在后排摇摇头,笑骂道:“让你们多读书,就是不听,以后可不是靠个人武力就能立足的。算了,太聪明也不好,心思活泛,不踏实。”

 

小龙知道他应该是想起了高启盛,也就闭嘴不言了。

 

他在白金瀚除了办公室外,顶层一直有间套房留着。陈书婷死后,他很少回别墅,大多时间都是在这里过的。今日闭门谢客,在书房备好茶盏,高启强又翻开了那本孙子——兵法,看的次数太多,书页都开始打卷。


莽村案之后,越来越多的村子拆迁,城市规划四车道改了八车道,时代的浪潮呼啸而过,快得令人心惊。今夕何夕,共此灯烛,来日还不知是谁。

 

明年要开奥运会,共襄盛举,全国各处都开始严查严打。久雨不晴......钢笔在苦肉计三字上画了个圈,盘算着让出哪些地方的产业,生意这种事,总得有人共同得利,才能长远。路走到这里,已经容不得他退却,也退无可退了。

 

思考的时间总是很快,直到听到小虎报告有人闹事,高启强才抬起头,挑了下眉毛示意他说完。

 

“安欣,他又来了。”

 

“嗯。”

 

“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林总,那小衙内又不认得他,给灌了药,摔砸了好多东西。”

 

高启强倒茶的动作一顿,语气加重了问:“什么药,你们背着我还搞这些?”

 

小虎连忙摆手,生怕被误会了,“小盛哥的事我们都记着呢,怎么会碰,他们自己带的,就助兴一类的。”

 

“去看看吧。”他没问安欣怎么样,拿起外套下楼。包厢里碎了一地的玻璃渣,酒水血一样淌,安欣被按跪在地上,头低着,不住喘气。

 

高启强先过去跟他对面的人握手寒暄,跟鱼贩子毫无关联地温文尔雅:“林公子,这么久才过来玩,是白金瀚招待不周啊。”

 

林公子脸上还有淤青,心情不是很好,“高老板事忙,不知道哪来这么一位,英雄救美,以为自己是警察啊。”

 

这么多年了,善心死性不改。

 

“最近查得严,还是小心一些。这不,我上午还去拜了拜,大师也是说韬光养晦,一动不如一静。”高启强抬了抬下巴,示意小虎把安欣带出去,刚迈出脚,那位林公子半蹲着抓起安欣头发,拍了拍他脸颊:“你刚刚的能耐呢?”

 

说着拿起杯子又灌了杯红酒,淡红酒水沿着下巴流进衬衫里,呛得不住咳嗽。

 

有不近女色的大人物,自然也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癖好,见的多了,高启强低头一瞥,正好对上安欣被迫抬起的脸。

 

安欣颧骨上一片擦伤,灯光照得眼睛半眯起来,长相寡淡,眼神却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劲儿,直直扎过来。

 

他扭头咬了一口,咬得对方手腕破皮渗血,乌紫一块。眼看事情愈演愈烈,小虎赶紧过来,揽着腰半扶半抱往外走,发觉安警官比看起来还要瘦弱,半条胳膊就能夹住腰,又软又沉地挂在他肩膀上。

 

聚会照常继续,高启强陪了一会儿,借口出去透气,先出了包厢。小虎不知道怎么处理安欣,干脆送到了他房间里。

 

高启强站在门口,觉得这一幕荒谬极了。

 

一个警察,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进了白金瀚,甚至躺到了他床上,再不入流的编剧也写不出这样的本子。

 

“给他拿些醒酒汤,照看着点儿,别在白金瀚出事。”卧室里没放重要资料,高启强也不怕他乱翻,吩咐完就准备回书房了,眼不见为净。

 

“老板,就这样把安欣放走吗?”见老板看过来,经理咽了口口水,小心地补充:“前不是一直拉拢不到,也抓不到把柄,今天正好可以做个证据出来,只要有DNA,保准让他脱掉那身警服。”

 

小警察油盐不进,送礼都会被折现返还,靠着自己微薄的工资请京海最有钱的混蛋们吃吃喝喝。做局不算新鲜手段,安欣平时警觉,若不是今天情况特殊,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。

 

高启强没回答。

 

曾经有段时间,他每天都在想着怎么除掉安欣,抹掉这个落魄时的见证人,九死不悔的理想者,如今高升之路的绊脚石。老默不肯动手,小兰暗恋,安欣对所有人有恩,他的品格比身份更高贵。

 

比起脱掉警服,他更想看安欣由内而外地被打碎。

 

他心脏蓦地颤了下,一种难以遏制的恶意蓬勃地涌动,神经都在发抖,笑盈盈说:“好啊,你来安排。”

 

手下人轻车熟路,连摄像机都架好了。春夜潮湿如羊水,浸泡着权欲,唯独安欣是干燥的,嘴唇翘起了干皮,用牙撕掉后留下几道暗渍渍的伤口,闭着眼眉头紧锁,是张倔强又坚韧的脸。


适合尊敬,也适合羞辱。

 

涂着丹蔻的指甲刀片一样从喉管划到腰腹,一路剥开衬衫,露出一具伤痕累累的清瘦躯体。

 

药物作用下,安欣知觉和反应非常迟钝,他没反抗,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高启强坐在落地窗前,抬手沏茶,滚烫的茶水滴在茶盘上,散发着淡淡香气。

 

杀鱼是个技术活,刮鳞去鳃,掏出内脏,刀刃沿着主刺划开,鱼片在清水里冲洗一遍,粉白的铺在砧板上。潮湿,腥重,是春雨的味道。

 

窗外无星无月,雨幕将霓虹灯浇成欲海。

 

房间里呼吸渐渐重了起来,安欣这样的人,很难和性扯上关联。那些冷硬尖锐的刺在鼻音里软得一塌糊涂。高启强喝了杯茶,起身把摄像机关掉,低声道:“你先出去吧。”

 

女人不明所以,但没多问,整理下头发就离开了。老板们怪癖千千万,高启强算不上出格的。何况还是单身的老板,一个鳏夫。万一能因此搭上线,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。

 

高启强把安欣扶起来,自己坐在床边,给他喂了杯茶水,语调故作熟稔:“安警官,你差点就身败名裂了知道吗。”

 

安欣嘴唇和脖子印着乱七八糟的口红印,连着胸口一道,像拙劣的化妆师随手涂抹。

 

他说了句什么。

 

声音太小,高启强附耳过去,两人挨得很近,能听到急促的心跳声,皮肤热度烫人。安欣勾住了他肩颈,重复道:“你来看我了吗?我没喝多,真没有。”

 

他酒量窄,以前都是李响帮他挡着,实在躲不掉了,喝得难受,总有人一旁照顾。致幻剂会让人有重度醉酒的感觉,在虚幻中得偿所愿。他神志不清醒,还以为和许多年前一样,李响还在身边。

 

师父死后的那几年,他们关系不好,主要是安欣单方面的拒绝妥协,连同一辆车都不肯坐。后来再也没有一同乘车的机会。

 

人生多少遗憾,是在无法挽回之后才想起。

 

安欣额头抵着他肩膀,那一块布料慢慢变湿,温热地渗进皮肤。他没发出声音,压抑又静默地哭,脊背颤抖。

 

时光微妙地重合。

 

交通指挥台是落魄的神龛。他站在连绵阴雨里,在名利的川流裹挟里,在高启强降下的车窗外,砰地碎裂。瘦削的身躯弓起,捂着脸屈膝半跪在水泥台面上,从精神到肉体,仓皇无措,一败涂地。

 

然而终究非金非玉,只是片有瑕疵的割手的玻璃,粗糙又剔透,碎了也无人拾起。

 

那天没来得及,今晚高启强想一片一片捡起来。

 

“响,我想吃陈记的水晶煎饺......”

 

砰——

 

李响的名字像一发子弹,击破荒诞的怜悯,高启强忽地醒悟,这些亲密的指向,怎么可能是他。李响,只有李响。或许还有个孟钰。他握住安欣右臂,隔着衣服也能摸到粗糙的疤痕,钢筋贯穿而过,每到阴雨天骨头缝里刮不净的酸疼,这些旧伤会代替所有保护他、离开他、背叛他的人,持续一生。

 

他不过是安欣随意抛洒的善良中微不足道的一点,跟疯驴子,麻子,陈金默等等,毫无区别。

 

怜悯怎么可与心痛相提并论。

 

“安欣。”

 

声音低沉黏稠,叫了声他的名字。安欣吸了吸鼻子,被药物麻痹的神经其实分不出来味道,古龙水气息依然浓郁鲜明。“你什么时候......喷香水了?”

 

李响也不会用这么多发胶。

 

他语调有些呆呆的,咬字很认真,显出一种百折不回的固执。

 

“为了遮掉鱼腥味,我试过上百种香水。你知道腥味有多难去掉吗,指甲缝里,皮肤褶皱,头发根,怎么洗都洗不干净。你师父派出所在鱼市对面,一到夏天都受不了臭鱼烂虾的味道,我在里面待了十几年。早腌入味了。”

 

高启强语速很慢,很稳,一贯的温和,他比高启盛沉得住气,吃得了苦,说起这些也自嘲大于抱怨。长兄如父,他没有撒娇的权利。

 

“其实当时没觉得苦,人麻木了,也不在意尊严。如果不是你,安欣,我根本不会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,片警就该见人下菜,别太善良,当过了人,就不想再做狗了。”

 

安欣松开手,脱力仰倒,随即被托着肩骨,箍紧了按到怀里。

 

心跳沉重而激烈地撞击着肋骨。

 

“高启强,你有没有后悔过?”他说话还有些虚弱,思维逐渐清晰,习惯性加入审讯技巧。“其实现在还来得及。”

 

“为什么后悔,还要谢谢安警官当初的指导,没有你的提醒,怎么会有现在的我。”高启强贴着他耳边,笑了下,喉管里像藏着只蝴蝶,沿着声线扑闪翅膀,“有没有人说过你不擅长说谎,心跳太快了。”

 

他放开肩臂,安欣随之跌落,像坠入一片空茫海域。灯光柔和了轮廓,眼泪留下的痕迹格外明显。


高启强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上那道疤痕,是当初接陈书婷时车祸留下的。小龙捡走了他的枪,又被疯驴子抢走。疤已经淡得快看不见。某种意义上来说,他和安欣关系比李响,比孟钰,比曹闯,比其他所有人更深刻。


他心中的善念,悬在一根细细的蛛丝上,那蛛丝从天边垂落,尸山血海,亮如白发。

 

“安欣,你要好好活下去,见证我是怎么步步高升的。”

 

“我早晚会抓到你。”

 

“那我就静候佳音了。”

 

他们或许曾经是朋友,或许不是,但无论如何,早已分道扬镳。


京海那天阳光极好,高启强穿着合身的白色西服,步履生风。人命的分量太重,这么微弱的一簇光,已经穿不透强盛集团董事长身侧的黑暗,再提往事,比歌功颂德都嫌虚伪。

 

知觉和意识恢复的瞬间,安欣就摸出手机,给陆寒打了个电话。

 

“喂,陆寒,你方便吗,来白金瀚接我。”

 

他扣好衬衫扣子,胡乱擦了把脸,拿起外套,冷着脸往外面走,脚步还是虚浮的,要不是扶着门,差点摔倒。高启强坐在床边,刚刚的通话内容听了个大概,不知道是什么语气地在背后说:“大半夜的,你这小徒弟倒是随叫随到。”

 

安欣头都没回。

 

十几分钟后陆寒的车就到了楼下,应该是一路飙过来的,雨刷器欻欻摆动,高启强站在窗前,看安欣走进雨幕里,青涩的小警察撑着伞跳下来,一路小跑,过来给他师父挡雨。

 

高启强撇了撇嘴角。

 

见了安欣像看到主人的狗一样,转着圈摇尾巴,没出息。

 

他重新坐下,茶冷透了,喝到嘴里一股子清苦。房间里酒味渐渐散去,连着安欣遗留的微弱气息,风一吹,什么都消失了。

 

end


彩蛋:一起吃个饭


不清醒时被当成李响,清醒时喊陆寒来接,强哥:你礼貌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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